「天朗氣清,今天真是一個好日子啊。」
『……』
「別板著臉啊,我可不要你用這副悲傷的神情送我離開喲。」
『哼。』
「笑一個吧,難得天空這麼藍。」
我抬頭,那日的天空確實一片湛藍,沒有半點雲彩,乾淨得只有一絲絲白絮在飄盪著。那樣廣闊無垠的藍,配上晨曦的淡黃,也許真的能稱上好天氣。然而,我很討厭這樣的藍天。
「別再板著臉啦!這樣我怎能放心離開呢?小俱利,就當我求你了,笑一個吧。」
『…….』
「喔!終於笑了呢!那麼,我要準備出發了。小俱利要好好照顧自己,幫我保護主公,好嗎?」
『……好。』
「我們還會再會的,小俱利。如果想念我的話,那就仰望天空吧!不論是黑夜還是黃昏,明日的朝陽還是會來臨的,知道嗎?」
我下意識再次抬頭,刺眼的藍讓我瞬間抿嘴。我討厭沒有雲海的天,那滿眼的藍,只會讓我聯想自己的心。
一片藍就如我的心,除了悲傷以外空空如也。這片乾淨的藍,彷彿將我的一切表露無遺一些,很討厭。
那日,他走了。
沒有帶走任何東西,在主公和我的目光下,離開了奧州。
不,他並非什麼都沒帶走,他肯定帶走了些什麼。否則,為何自此之後天空只餘下藍色?
他走了,我每天清晨都會在走廊坐下,一個人獨自仰望天空,看看他最後留給我的,那個所謂的朝陽到底是否能照亮我的世界。
晨曦的光是美,但它沒有驅散我內心的陰霾。每天矯首仰望,到底是在等著什麼?希望?還是他歸來的身影?但我比誰都清楚,他不會回來。我和他絕對無法再次見面。
如果是這樣,我跟他的相遇到底有何意義。若然注定分開,相識到底為了什麼?
晨曦漸漸變得光亮,熾熱的光使我下意識的垂下頭。眼睛輕微的刺痛著,眼角好像有些濕潤,但又沒有半滴落下。心裡似乎有把聲音一直在吶喊,我卻沒能聽出它到底在說什麼,它源自哪。它在空蕩的四周呼喊著誰?那是誰的聲音?
我不懂。
我只懂得抬頭,迎看每日的晨陽。
直至,我等到那一身白衣的男人衝了進來。
他來的時候,我還是一如既往的在走廊坐下,抬頭仰望著那片毫無變化的景色。當陽光快要刺痛雙眼,使我忍不住要移開視線之時,我聽到了一把銀鈴般清脆的笑聲。
響亮、豁然又狡黠的笑聲。
那一刻,我有點好奇。這並非因為這笑聲讓我想起誰,也不是我懷念可以隨心所欲歡笑的日子——清脆爽朗的笑聲背後,我聽出了一份冰冷的悲涼。
與我異曲同工的一份悲涼。
於是我把視線轉移到笑聲傳來的方向,一身雪白無垢的白鶴以一副爽朗之姿,佇立在主廳的中央。他臉上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,很有渲染力,主廳的人都被他惹得捧腹大笑。
我看著他,他的笑容過於耀眼,使我差點便以為那份悲涼只是我的錯覺。然而,在他跟主公不知道在聊些什麼之後,他突然把頭一轉,直勾勾的盯著我。那一刻,他的笑容依舊,只是眼眸裡的神色,卻是一片幽澄。那雙金瞳背後,滲透出寂寞的寒意。
我與他只對視了幾秒,他便把目光收了回去。但是,僅僅幾秒,我卻感覺到自己的內心有著些許變化。我抬頭看一眼已經亮得刺眼的陽光,再注視著他那雙金光四射的眼瞳,倏然間我的臉角扯了兩下。
我笑了。
也許,光忠最後留給我的朝陽,我確實等到它的來臨。那一身雪白,代替了雲彩於我心中那片孤獨的蔚藍裡飄蕩。
藍天終於不再死寂,各種雲彩在天空裡自由飄蕩,不再單調。
鶴丸來到伊達家的時候,本丸的尖叫與謾罵聲總是響個不停。那時候,死寂的日常被他的惡作劇搞亂,彷彿有人拼命倒著一層又一層白,把渾濁的孤寂化掉。原本,鶴丸惡作劇的對象是主公或主公的下屬,後來好像是主公發了一通大脾氣,他就不敢再跟主公惡作劇了。結果,他便纏上了我。這一纏,就無法再掙脫了。
『為什麼總要針對我?』
他哈哈的笑了一聲,然後捏著我的臉蛋,扯著臉皮在我臉上弄了一個笑容:「我想看自然的。」
『……好煩啊你。』
鶴丸的惡作劇,使我封閉的內心硬是嚇出一條縫隙,然後他利用這條縫隙不斷撕扯,將他雪白的身影塞進胸口。不知不覺間,他已經走進我的內心,眼睛也學會追逐他的身影,看他自由活在塵世間的樣子——他真如白鶴,潔白無垢,無拘束的在紅塵間飛翔。也只有這樣的他,才能照亮我黑壓壓的心,於闇夜裡點燃活著的光芒。話雖如此,但這家伙的心肯定是黑的,否則那些永遠都不會消停的惡作劇念頭是從何而來?
雖然鶴丸愛惡作劇,但如果我坐在走廊仰望天空的話,意外地他只會靜靜的坐在我的身旁,不會打擾我沉思。他是否知道了些什麼?否則,為何在我思念光忠的時候,他都不曾惡作劇呢?
「懷念和被懷念﹔拋下和被拋下﹔留下與流浪,當中的苦澀,孰痛?」
有一次,鶴丸不由自主的說了這句話。那是我第二次感覺到他白衣背後的悲涼,亦是我第一次發現——我一點也不了解他。
雖然他是個愛惡作劇的渾蛋,每天都在耍我或嚇我,看到我上當之後還要露出欠揍的笑容,簡直就是個麻煩鬼、大魔頭。這樣的他,為何會散發出與我一樣的氣場?他的悲傷、他的孤獨、他的哀涼,到底從何而來?異曲同工的神情,是否因為我們有著相同或類似的經歷?
懷念,被懷念﹔拋下,被拋下﹔留下,流浪﹔你屬於哪一個?
『鶴丸,在你來到這邊之前,你是住在哪裡?你和光忠一樣,都是禮物嗎?』
「為什麼突然這樣問?你什麼時候對我有興趣了?啊,一定是因為你終於愛上驚嚇是吧?真好呢,果然驚嚇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東西啊!」
『……你到底是怎樣理解出這些歪理。』
結果,我還是沒能從鶴丸口中得知答案。我知道,他與光忠一樣都逃不過「禮物」的命運。只是他眼瞳裡的悲傷太濃,他露出比我更深、更暗的神情,真的只是因為他離開了的家,成為「禮物」而感到難過嗎?直到他離開了伊達家,我才從主公的口中得知,鶴丸他沒有同伴、沒有主人、沒有家。或許,從墓裡被人盜走的那天起,便注定鶴丸一生顛沛流離,沒有歸宿的日子。
原本,我氣他不辭而別。鶴丸在離開伊達家之前,向我說了謊。他說,要跟我玩一個遊戲,叫「捉迷藏」。他會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,而我的則要找出他藏身的地點。結果,這一次捉迷藏,一捉便百幾年。
我氣,我怒,因為當我以為自己可以忘記被拋下的悲傷時,命運卻讓同樣的事再次發生。我以為,鶴丸不會離開我的。我以為,這一次我有好好的緊握住,我愛的人。光忠離開的時候,我沒有阻止,已經成為我一生追悔莫及的憾事。如今,鶴丸悄然離開,我同樣未能阻止。
為什麼,我沒有察覺到鶴丸神情的異樣?為什麼,我沒有察覺到主公詭異的神色?如果我早些察覺,是否就能留下他,不會失去他?
我氣,我怒,更因為鶴丸竟然選擇悄然離開,就連半句話也沒留下。
捉迷藏的時候,我曾經去過鶴丸的房間。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房間,我把裡面翻了一次,當時總覺得有種奇怪的感覺。隨後我才明白,那種奇怪的感覺出自哪。比起光忠,鶴丸的房間異常的空曠和乾淨,就如他的白衣一樣。房間裡的家具很普通,裡面也沒有很多鶴丸的私人物品。正因如此,鶴丸的房間感覺上一點也不像是他的,更像是一間客房。
沒留下任何一件私人物品,沒留下隻言半語,他如雪鶴一樣輕輕的來,又輕輕的離去,使我想思念他,也無從入手。
是因為他已經習慣離開嗎?在他來到伊達家的時候,便已經做好隨時離開的準備嗎?這一百五十年來相處的時光,對他來說到底算什麼?不辭而別,是因為他知道光忠的事,才想隱瞞我嗎?難道他不清楚紙包不住火的道理麼?還是說,是他不想面對分離,不願看到別人為他傷心難過,所以才連一句話、一件信物也不留下,張開雪羽展翅離開?
心裡浮起各種各樣的疑問,一直在吶喊的那把聲音,如今我很清楚的知道它來自哪。
它是我。
是光忠仍未離開前,那個懂得笑、懂得哭、懂得什麼叫幸福的我。
光忠離開以後,我把它關在心底,整日愁眉苦臉,沒精打采。
是鶴丸喚醒了我的靈魂,讓我聽到它的吶喊,讓我再次把它釋放出來。
然而,他為我帶來救贖以後,卻再次離開了我。
或許這不是他所願的,因為他和光忠一樣,根本不能逃開「禮物」的命運。作為拋下別人的流浪者,他的痛苦也許比我更深。
所以我沒有恨他。
但我氣他。
即使他再悲傷,也絕無權力連我想懷念他的權利也奪去。
他曾為天空帶來雲彩,讓它不再死寂。然而他走了,沒帶走任何東西,也沒留下任何東西。
他讓我聽到內心的呼喚,為我帶來救贖,使我走出失去的陰影。然而,他又讓我再次品嚐失去的滋味。
我怨過他、我氣過他——我也愛過他。
當他再次出現於我面前,我真的不知所措。他以為我氣他、怨他、恨他,殊不知我只是……不知道如何面對他。
鶴丸,為何你要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?
你的歸來,到底是為了什麼?
我和你的相遇,難道不是像光忠那樣,注定了分離的結局嗎?